第四章
“叶医生，最近阿爸总说胳膊难受，我担心可能有哪里没处理好。”
见办公桌对面的女人抬头拨开挡眼的碎发，说话的人继续道。
“要不下午我就带他过来再做个检查吧，你觉得怎么样。”
叶医生忙着翻手头那一堆纸质档案，这会儿听见询问，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就开口回绝了。
“没必要。”
坐在椅子上的男孩眨眨大眼睛，一边观察那只在快速翻页的手，一边认真思考，他在这几秒内有多少听错的可能性，最终得出结论。
——完全没可能。
“可就这样放着不管能行嘛。”
大约是终于被“伤在父身痛在子心”所感动，从刚开始就在哗哗翻档案的人，勉强掀起眼皮看了对面一眼。
“阿旺。”
被叫的名字的阿旺把手放在膝盖上。
“欸，你说。”
“他昨天来过。”
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旺先是愣了几秒，等慢慢反应过来，他当即决定再也不管这事了。
“他怎么老想把石膏拆了。”带着不解地嘀咕完，阿旺想起今天自己有任务在身，顿时热情道，“叶医生，晚上一起吃饭呀。”
“不了，替我跟她说声谢谢。”
将手边所有档案归纳好，叶医生把它抱在怀里，起身时用眼神示意阿旺，她打算赶人了。
阿旺没给她这个机会，抢先几步，走过去把门打开，然后他就因为门外的哭声变了脸色。
“早点回家。”
叶医生嘱咐完，相当淡定地走了出去。阿旺沮丧地垂下头，答应道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即使必须对再见面时的场景进行想象，张日山也不会把地点设置在西藏，这个极为特殊的地方。
可脑子里这么想，不代表真碰上了以后，他就会假装视而不见。
事实上，出于对特殊情况的重视，他会用更为慎重的方式去思考。
然而正在接受审视的人并没有在意。毕竟她现在忙着把手机当玩具似的转着玩，压根没注意到身后有人。
至于那支还剩一半的烟，持有的人没有搭理，却是让张日山眼前的画面，渐渐开始与记忆重叠。
难得犹豫，他索性不出声，以免得到与上次完全相同的结果。
但当张日山作出这一决定之后，眼前的人反而停下了手头的动作，就像是，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。
“梁湾。”
人都要转过头了，张日山也不好继续他的无声观察。
忽然在他乡听见真名，有些小秘密的梁湾眯了眯眼睛，转身朝声音来源看去。
“真巧。”
在话音落定以前，梁湾的视线便从张日山身上移开，转到其它地方，而她所在的高处，正在帮助她看到更多的东西。
“如果我说不是呢。”
张日山说完，便试图通过表情来抓住梁湾的马脚，然后他就看见梁湾站在那里，笑而不语。
“继行踪不明后，又是一出身份不明？”
梁湾把手放在兜里，慢悠悠向前踏出一步。
“我现在是不是该夸你一句真人不露相。”
毫不掩饰虚伪的赞词，透露自己已经知道对方在隐瞒身份，没能让张日山如愿得到梁湾的坦白。
直接从他身旁走过去的人，背对着张日山，极其敷衍的在对别人摆手。
“叶医生！”
看见阿旺跑过来，梁湾放下手报了个时间。
“五分钟。”
“这人简直莫名其妙。”阿旺跑到梁湾跟前抱怨道，“都说过我要回家了，她还不让我走，还非得拉着我聊天。”
“嗯嗯。”
梁湾打了个呵欠，顺势抬起手臂，把乱飘的头发全捋到脑后去，面上不露的在心里想着。
这股邪风怎么还不停。
“幸好叶医生你在这里。”阿旺觉得自己特委屈，“要不是有你，我都怕自己会被她抓走。”
“所以这就是你开始轰炸的原因？怕被抓走。”梁湾晃了晃手机，“你怎么不怕我拉黑你。”
相同的表情连续发了三十二次，要不是梁湾今天大度，加上在最后看到了一句人话，她绝对会把阿旺拉入黑名单。
“我错了。”
阿旺毫不犹豫地低头认错。
“正好饭快做好了，走吧。”
一件小事而已，梁湾才懒得计较那么多。
“诶。”阿旺叹气，“我还是不是阿妈的亲儿子啊。”
梁湾刚想笑话阿旺的争宠意识，便察觉口袋震了一下，她没管。
“走不走。”
“嗯，嗯？”
突然看见陌生人，阿旺脸上是藏不住的新奇，那副样子，真是把脖子伸长了都要使劲往梁湾身后探。
“叶医生的朋友？”
梁湾耸肩。
“不熟。”
阿旺“哦”了一声，目光在和叶医生不熟的男人身上转了一圈，半晌笑眯眯道。
“你好。”
听见有人跟自己打招呼，张日山觉得意外之余，下意识也回了一句“你好”。
至于梁湾，她对于阿旺招来的事情只是报以一笑，阿旺立刻缩起脖子立正站好，连余光都不带一下张日山。
“时间不早了，叶医生我们快点走吧。”
梁湾双手插兜站在那，半边眉毛挑起又落下，没有走的意思。
“你都这么给我面子了，不趁这个机会聊几句？”
让走的时候阿旺不肯走，现在梁湾不让他走了，他恨不得拔腿就跑，却苦于没有这么大的胆子，只能嘴上拒绝道。
“不不不，这事真不用。我也是一时糊涂了。”
这绝对是句大实话。要不是认为不熟两个字，是变相承认对方是自己认识的人，阿旺确实不会主动开这个口。
当然，两人其实心知肚明，讲礼貌算不得一件错事。
“张会长。”
迎面又是一阵风吹来，梁湾自然地将手揣回口袋，笑眯眯对张日山颔首。
张日山神情复杂地看着梁湾，最后只能看着那从腿边溜走的外衣下摆，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在空中飞舞，然后远去。
“冷死了。”
带着小弟离开的梁湾“啧”一声，又吸吸鼻子，在这往死里吹的大风下，隐隐有了骂脏话的冲动。
后知后觉的阿旺，终于发现她穿的单薄，然后他一开口，说的话连梁湾都有些受不了。
“叶医生也会为了风度不要温度？”
来这前没有预备应季的衣物，突然遇上个降温，身上的风衣还是当初别人硬塞过来的。想想梁湾就倍觉心酸。
“自从知道你以为所有医生都会养生以后，我就很想这么说了。”梁湾语重心长道，“你还是去多读点书吧。”
明明是两件无关的事，阿旺不明白为什么要联系在一起，但仅仅是困惑，并不能妨碍他把每个字都听进去。
“我不。”
说完他还是那个倔强，绝不认输的阿旺。
“哦，是吗。”
梁湾原本就不觉得阿旺偶尔冒出的古怪想法，能光靠着读书扭转到位，所以随便说了句话后，也懒得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。
可她那不以为意的语气，在阿旺耳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。
“叶医生真厉害！”
突然被夸，梁湾只觉得莫名其妙。
“真的，叶医生，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特别聪明的人。因为你不仅人品好，读书成绩也好，毕业后还在医院工作，我……”
“打住。”别说被打断的阿旺觉得茫然，梁湾自己这会儿也是头顶了一个大大的问号，“除了工作，前面几项你从哪儿抓来的？”
“阿爸摔下山的时候，是你给他做了急救，对吧。”
梁湾没否认。
“我还听人说叶医生你读的是重点大学，医科分数线又这么高，那你肯定成绩很好啊。”
乍一听起来，阿旺说的竟然没毛病。
毕竟梁湾虽然是用假身份上岗，但她还真是名校毕业，也确实帮过阿旺的爸爸。
问题是她从刚才起一没炫耀，二没要求人夸，阿旺又为什么要说这些有的没的。
梁湾放在口袋里的手指敲了敲烟盒，若有所思。
“我们赶紧回家吃饭吧。”
没得到回应，可看态度是默认后，阿旺松了一口气，不再担忧——“读书”，这个令他抗拒的话题会被重提。
完了他还有点小得意。
从前阿旺在梁湾的面前，总是会忍不住认怂的冲动，但这次不同，他用恭维的话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。
“阿旺。”
“嗯，怎么了。”
阿旺问完，自然地转过头与梁湾对视，在目光接触的瞬间突然心跳加快。
“你想学医。”
语言是一把利器，却只有实力相当的人，才能拿起它去较量高下。
阿旺还不明白语言的重量，但他已经隐约察觉到，不管自以为有效的花言巧语，它究竟有没有发挥过作用，其实都无法阻止他在这一刻被对方看穿。
究其原因，是因为他有着几近天真的轻视，却难以有意识的去猜测，或许“叶医生”根本不是他想象能及的人。
“喂。”
目送两人走远，张日山接通电话。
“你们留在那继续找，我马上过去。”
说完张日山不再逗留，径直朝另个方向提步走去。
边走边想，那些积累在心中的困惑，为什么没有在此次会面过后减少几分，反而让眼前的事物愈发朦胧。
甚至于轻描淡写一句“慢走不送”，都让他想要揣测里头是否含有其他含义。
越想张日山越是觉得什么都不对劲。
好像他知道，有些事情其实冥冥之中早有安排，可它发生了，却是以本不应该如此的形态发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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